会宁社火：鼓响一声天门口
2019-02-12 00:08
丰收是乡村的节日，社火是乡村的标签。
年景好，人气旺，好事多，再加上社火，这个年就过得更有滋有味了。
包产到户后的陇中乡村，临近年关，通过一年劳苦发酵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有年味。
进入农历十一、十二月，庄稼该打碾进仓的，农人会抓紧在“数九”前悉数打碾入仓，之后，这才真正进入农闲时节，有功夫谋划过年的吃喝玩乐之事。为了年过得更热闹，一般村庄都会趁机准备社火。
村里把长得精神、有艺术细胞的后生、女子、媳妇们组织起来，根据各自的特点、嗓音，分配好角色，让其背会台词，在戏把式带领下“踏”（排练）戏。
戏把式通常是比较有文化、具有一定戏曲表演艺术才能专长者，个别甚至是解放前戏班子的掌门人或骨干，对很多戏曲脚本烂熟于心。
没有学戏的其他乡亲们也不会闲着，他们或自发或集资，请来几个匠人，做青衣，画龙袍，编胡须，扎狮子，制灯笼，社火用的各类道具年前基本准备就绪。
戏“踏”好，社火用具准备齐了，大年三十守完夜，鸡叫头遍到庙里抢烧了头香，大年初一给长辈磕头拜了年，好吃好喝到正月初六，村子就开始闹社火了。
按习惯，正月初六晚上开戏。“文革”时期，农村也紧跟政治形势，演样板戏。但作为农人，他们打心眼里对这东西不感兴趣，还是感觉老戏看起来过瘾，如《铡美案》《下河东》《辕门斩子》《穆桂英挂帅》《烙碗记》等等，百看不厌。
这些戏曲既有对忠奸的评判，又有对人世喜怒哀乐的演义，以古鉴今，推己及人，把自己的感情完全融入戏中，即使赔上眼泪也感觉值得和惬意。
戏曲文化真可谓乡村的文化脚本。一代代后生和年轻女子们演绎着戏中的角色，感受着角色的情怀，极力把自己的青春留在这乡亲们关注的舞台上。
谁家的后生有出息，扮相好，谁家的女子漂亮，媳妇贤能，在这舞台上走一遭本身就是一种荣光，一种资本。
戏每年都是那么几出，可每年的演员不尽相同。观众除了看戏，议论的焦点便是谁家的后人演了什么角色，谁家的女子、媳妇装扮得咋样。老年人会发出感慨：岁月催人老啊，一代新人换旧人。
台下的男人看见戏中的奸臣陷害忠良，拳头和牙齿都嘎嘎作响，愤恨难忍；妇女们看着悲情戏忍不住伤心，与台上角色共悲泣。
有时，新手怯场会突然忘了台词，骑在墙头玩耍的娃娃会毫不犹豫地有板有眼地大声说出台词，台上台下都逗乐了，一片笑声。这娃的家里人会半嗔半怪地喝骂孩子。
即使现在文化生活相较以前丰富了不少，过年期间很多人还是喜欢三五成群吆喝着一起去看戏。
尤其是晴朗的日子里，暖阳高照，阳光灿烂，中老年人酒足饭饱之后，走出家门，踱步到戏场，既是看戏，也是顺便给邻人好友拜年聊天，相互比较子女孙子孙女的近况，满足虚荣心。
过年期间，最热闹的莫过于接邻村的社火到庄间演出。邻村社火队要演出，通常有两种做法：一种是村里派两个有威望的人提着酒壶到邻村去邀请。邻村的社火队先是假意谦虚一番，然后欣欣然约定进庄的日子。
另一种是邻村派几个年轻小伙子，背着唱戏时武生用的旗子，到村子里来“下旗”，如果“旗”被对方接纳，就证明对方已答应他们的社火可以来本村演出。无论哪种方式，都有增添节日气氛、增进友谊、相互交流学习的用意，同时也暗含竞争之意，无非是对比演员阵容、演技、戏装家当等。
社火队出庄演出很是隆重。傍晚时分，演员要在本村化好妆，穿起戏服，还要有小孩扮成探马在社火队前跑着引路，其余大队人马提上灯笼，敲起锣鼓，尾随其后，热热闹闹出庄而行。
估摸离要演出的村子有一两里路程时，通常天色将晚，夜幕开始降临，社火队就点起全部灯笼，敲锣打鼓，顶起狮子，队列布排有序进得村来。
村子迎接社火同样有许多程式和讲究。一听到从村外传来的锣鼓声，这边厢，全村早已安排好狮子、锣鼓、社火队一并迎接。其中，双方社火队各有一个仪程官，手端香盘，身穿长袍，头戴凤帽，挂着胡须，走在社火队的前面。仪程官选的都是口齿伶俐、能说会道又擅长随机应变之人。
除礼节性比较固定的程式外，还要随机应变，应答对方。可以说，仪程官是整个社火队的关键人物，关系到本庄人的文化水平和脸面，如果仪程官表现出色，会成为全庄人的骄傲。
两社火队迎面碰到一起，双方的仪程官即面对面跪下，烧了香，奠了酒，互相就“咬”（说的意思）起“仪程”来。
通常，迎接方社火队仪程官先表道：
十字路口莲花开，
多日没见年兄来；
我见年兄双膝跪，
忙把年兄扶起来。
对方仪程官会马上回表：
不该不该实不该，
不该年兄接我来；
年兄见我双膝跪，
忙把年兄搀起来。
以上算是双方的礼尚往来。
迎接方表：
自古一礼酒为先，
莫笑礼仪不周全，
亲扶年兄上边坐，
我的人役上前参。
对方接表：
胡麻开的蓝花花，
我们的社火娃娃家，
不会玩来不会耍，
还请大家莫笑话。
兴致高的时候，双方的仪程官会像对歌一样比起口才。一方说：
吾在九重作天官，常在玉帝宝殿前，
世人要知阴功满，天官赐福降灵凡。
另一方就对答：
前也是山后也是山，两对神山尖对尖。
前山有个索罗罗村，后山有个卧龙的潭。
索罗罗树上百鸟言，卧龙潭上出神仙。
有时，社火在进庄途中要经过一些农人的家门。有讲究的农人会捧着香火盘子出门迎接。社火队的仪程官就会说：
宝庄宝庄好宝庄，修在八卦乾字上；
前面紧靠龙吸水，后山靠的卧龙岗。
扮仪程官的人要有到哪种场合说哪种场合的话的本领。有时为增加气氛，双方会随机拿出一样东西或指着一座建筑物即兴发挥，考对方临机应变的水平。如在桌子上随意放几样东西，仪程官就会发挥道：
一张桌子四四方方，四个菜碟摆在中央。
一双筷子龙交架，一壶热酒四季酿。
如果看见谁家的院子，就会说：
大门楼子高院墙，凤凰落在山头上，
虽然不是稀奇宝，新年头上走一趟。
或者也说：
大门楼子高院墙，两只鸡儿赛凤凰，
家家娃娃真硬邦，代代都出状元郎。
有时，仪程官也会编排骂人。如社火队走在路上，被故意寻衅、不懂礼貌的年轻人挡住时，仪程官也不示弱，会高声说：
远看一座城，
近看好像神，
仔细看看，
原来是鬼不是人。
年轻人被仪程官这样一调侃，面红耳赤，一句话也不敢多说，灰溜溜地走了。
也有滑稽幽默的时候。比如，仪程官看到前面的路不好走，就会喊：
灯笼火把往前照，
恐怕前面有塌窖，
赶紧钓，赶紧钓，
吾神腰里没劲了。
有次，一仪程官不小心失足掉进一家在路边挖的洋芋窖里，他就乘势躺在窖里“咬”仪程：
不要慌来不要忙，
让我在这凉一凉……
所有的议程做完，双方社火队就要在戏台下比赛耍狮子、掌灯笼、舞旱船。先是狮子登场，双方顶狮子的把式一入场便会放开脚步跑上几圈，只听狮子身上绑的铃铛“叮零零”地响遍全场，社员们的喝彩声此起彼伏。
这时，常常可见有妇女抱着孩子跪在戏场中间。突然，两个狮子紧跑几步，从地上跪着的大人孩子身上腾跃而过，好不惊险！原来，按乡俗，据说家里如果有小孩常年身体不好，趁过年舞狮子时，让狮子从身上跨过，名曰“狮子过关”，新的一年就会身体健康。
舞完狮子，紧接着就是掌高灯、跑旱船。只见，场上一位长者举起高灯，站在中央，一大群少女少男举起各式灯笼迅即围成一个圆圈跑动起来，大家前拥后挤，争看船姑娘究竟有多漂亮。
船姑娘此时也随着戴着斗笠、挂着白胡子的“艄公”沿着圆圈跑起了“旱船”。随即，掌高灯的老者高歌：
鼓响一声天门开，快把亲戚迎进来。
乌龙筷子龙角架，冰锡壶儿酒斟来。
进得庙门雾沉沉，双膝跪倒地溜平。
香在炉来花在瓶，蜡在台上放光明。
香在炉来蜡在台，花在瓶里四季开。
唱到高潮处，周围看戏的社员们会有很多早已忍不住加入其中，圆圈越来越大，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。
邻村社火进庄绝对是正月间的大事。这天晚上，家家户户会早早地吃完晚饭，扶老携幼，穿得厚厚实实来到戏场。终于，舞狮子、耍灯笼告一段落。戏台上锣鼓、板胡等家什响起，戏正式开场，刚才还在热热闹闹拉家常的人们也停止了说话，开始看戏。
社火队出庄唱的戏要有选择，不能与在本村那样，学什么唱什么。通常，不能唱悲情戏，而要唱大团圆的戏，为的是图个吉祥。往往，《穆桂英挂帅》《大登殿》之类的剧本，在出庄演出时格外受欢迎。
晚上，等戏唱完，演员们还没来得及卸妆，就被热情的社员们拉扯到各家去了。一进家门，听着厨房一阵响动，不一会，家庭主妇们便端上了热腾腾的臊子面。男主人会陪着来家里的演员一起饱餐一通。既驱赶春夜的寒意，又体现主人的热情，情意融融。
有时，几支社火队在某一个村庄相遇，唱起对台戏，打起擂台也很有意思。如你选一折《铡美案》，我就选一出《红逼宫》；你演一折《劈山救母》，我给你来一出《辕门斩子》……
正月十五耍完社火，正月十六休息一下，正月十七便是“驱瘟”的日子。当天晚上，家家户户要准备驱瘟用的火把、火面，等社火队扮演驱瘟人物的演员到来。
年轻后生披挂上秦琼、敬德、关羽、张飞等的戏装，手拿这些神化人物的家什，挨家挨户从屋子到院子跑一趟，意在驱走上一年附在家里的邪气，还门户以清洁，祈求新的一年吉祥如意。
小孩子跑前跑后，跟着驱瘟的社火队从东家进西家出，凑足了热闹。跑完了全村，然后找个地方，要将当年的灯笼、狮子、旱船等放在一起一把火烧掉。烧时，很多人还争抢“狮子毛”，为的是拿回家编成锁儿给小孩子戴，禳病避邪。
演员们尤其是扮演过“大人物”的演员一定要在此场合“卸”身子，不然据说会不吉利。
社火正式耍完了，年也过完了，大家随即投入到新的一年的辛苦劳作中。
就这样，社火，等待新的一年再见吧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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经纪人 王先生：13919232423）
作者：任重，甘肃会宁人，祖籍甘肃秦安，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。现居兰州，在某高校供职。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，《甘肃日报》特约撰稿人，高级工程师，高级职业指导师，副研究员。主要作品有：专著《商论》《人论》，哲思录《寻梦莲花·心知录》，散文集《灵魂的花朵》，诗集《乡关》《向着一个立意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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